“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故事在一场空寂幽远的雪景中展开。《雪国》的写作虽然前后花了12年时间,但川端康成在一开始就有了这样一个概念:夜空的底色是白色的,他已经决定好在开始就这样下笔,同时也决定好结尾的大雪中要有红色的火以及天上的银河。
故事写的是东京一位名叫岛村的舞蹈艺术研究家,三次前往雪国的温泉旅馆与一位名叫驹子的艺伎以及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之间发生的情感纠葛。故事的情节过于平静,但细细品味后便能体会到那些素雅下裹挟的浓厚的悲哀。川端康成用极致的文笔去描绘出幽静的雪景,悲凉的氛围油然而生。尤其是在结尾,当大片的星河自天际倾泻,隐没在夜色中的古老小镇突然被冒出的火舌惊醒,那一刻所有隐秘的情绪都被一步推动到高潮,喷涌而出却最终只能化为灰烬。故事的结尾“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上倾泻了下来。”并用叶子之死和驹子之疯合上了雪国的序幕,而川端康成则选择用自杀来落下生命的帷幕。川端康成是一位宿命主义者,徒劳是他理解宿命的方式。获得日本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三年之后,他在自己的工作室自杀身亡。
读完《雪国》,最令我惊叹的是川端娴熟的景物描写手法。岛村在第二次前往雪国的列车上与叶子初遇,“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他似乎忘记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飘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当我读完《雪国》的结尾我才明白,川端康成在开始时越把叶子描绘得虚幻飘渺,结尾时她的坠亡就越显得合理。也许在这面特殊的镜子——晨昏交替时的火车车窗里出现的叶子本就是一种非现实的象征。在镜后移动着的黄昏的暮色与镜面虚像的交织,就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窗后夜霭里涌动的朦胧暗流,岛村眼中虚幻的叶子,两者消融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超脱现实的世界。这其实为叶子最后看似莫名其妙的坠亡埋下了伏笔,更暗示了这一情节的必然性。
初读完《雪国》,我对叶子的印象只停留在她留在晨昏时刻车窗上飘渺的模糊的虚像,但驹子留给我的却是热烈的细致的刻画了。“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单薄,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结环,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种动的感觉”她具有典型的日本女性美,看似柔弱妩媚,实则坚韧勇敢。她虽然为给师傅的儿子筹钱治病而被迫流落风尘,但从未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小小的艺伎,一个社会底层的卑微的可怜人物,她的喜怒哀乐有谁会深究呢?可她一直保留着记日记的习惯——即便是别人看不见的生活也是生活啊!也值得凝视与铭记啊!关于驹子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便是她为岛村弹三弦的那段。“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便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彻在远方积雪的群山。”虽然在岛村看来驹子对命运的抗争是徒劳无益的,但是这对她自己来说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这里又一次提到了“徒劳”,正是徒劳构成了驹子的一生。她的屋子是由蚕房改成的,她自己也像一条蚕一样,作茧自缚,至死方休。这个过程体现了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但美得越动人,就越提醒着我们:徒劳无处不在,更不可避免。
初读时一直不明白叶子存在的意义,似乎谈不上是女配角,她只在故事的开始和高潮中出现。现在我看来,叶子是驹子的一个倒影。岛村初见驹子时,他认为她“连脚趾头里都是干净的”,这和他第一次听到叶子纯美甘冽的声音,看到她映在车窗上清新脱俗的脸庞而滋生出的欣赏和赞美是如出一辙的。但是当岛村第二次在雪国见到驹子时,她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被迫委身艺伎,所以此时叶子出现了,她将从前的驹子保留了下来。因此她的坠亡喻示着驹子梦想幻影的破灭,毕竟没有一丝希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棵触手可及的救命稻草在自己面前悬挂四年后终究断掉,这才是令人更加崩溃的。
驹子热烈的爱情,叶子忠诚的守护,尽管在岛村看来都是徒劳的,但她们存在的意义却是值得肯定的。正如泰戈尔所说“尽管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早已飞过!”
生命本是徒劳,我偏要怒放的生命!